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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津湖:重生伍万里

孤陌1著

其他类型连载中

长津湖,水门桥,狙击手,金刚川,烈日灼心,无名之辈,邪不压正,让子弹飞,一代宗师,霸王别姬,双旗镇刀客,第一滴血,杀手不太冷,疯狂的石头,我不是药神,不死...

主角:伍万里,伍千里更新:2024-03-04 11:26:2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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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伍万里,伍千里的其他类型小说《长津湖:重生伍万里》,由网络作家“孤陌1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长津湖,水门桥,狙击手,金刚川,烈日灼心,无名之辈,邪不压正,让子弹飞,一代宗师,霸王别姬,双旗镇刀客,第一滴血,杀手不太冷,疯狂的石头,我不是药神,不死...

《长津湖:重生伍万里》精彩片段

“啊!”

徐青猛地一下从水里坐起来,甩起一身水花,弯着腰大口大口的呼吸。

这是哪里?

此处望去,天空日头正西下。

夕阳透过岸边枫叶林洒在湖面上,映在湖水中,拖出了长长的光影,在湖面拉出了丝丝金色的线条。

他正坐在水里。

如果有俯拍角度往下看,这幅场景显得格外奇特,像极了第五代导演怀旧电影里的画面:

他正半身坐在偌大的湖水中央,全身湿透,一脸惶惶的看向陌生的环境。而四周枫叶成林、金黄澄澄,小孩在长堤上奔跑,远山处有人呼喊,湖面上大人忙碌的下网、捕捞,一片鱼米之乡祥和万宁的景象,他却像一个局外人似的呆呆看着。

“伍万里,你怎么还水里待着,快跑啊,刘艄子跟你爸妈告了状,拿桨正过来要揍你啦!”

正当徐青还在为眼前场景愣神的时候,不远处,一个光着膀子的孩子从长堤上急忙忙跑过来。

湖水照映着璀璨金黄一片,这个孩子黑漆漆的身影刚好挡住了阳光。可大片大片的湖水反光却愈加强烈,波光粼粼一阵闪光晃瞎了眼,刺眼的让他下意识把手挡在眼睛前。

这到底是哪?

伍万里?

是在叫我吗,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……

他眯着眼打量面前跳来跳去的小男孩,脑子里念头转动,正思考着要怎么开口回应。

“伍万里!”

就在这时,远处有一道喝骂声响起。

“你个挨千刀的小贼嗳……看我今天不把你揪到你爹妈跟前打个半死——”

徐青茫然转头看过去。

只见岸边长堤上,一个老汉正怒气冲冲赶来。

他披着蓑衣,年纪五六旬,手提一根扁平艄杆,撵着身边跟着的一帮赤脚玩耍的野孩子:

“去去去!都给我闪开……”

可这群孩子们却不依不饶,围绕在周边追逐奔跑,纷纷使劲向他扔着石子、瓦片。

“刘艄子,不知羞;娶不了媳妇,想媳妇~”

“刘艄子,不知羞;生不了孩子,打孩子!”

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啪,啪,啪!

石子噼里啪啦的往他头上背上尽数砸来。

他一边躲,一边气急败坏的大声呵斥:“好个伍万里,你烂屁眼儿的兔崽子,把我的船灯给打碎了不说,还叫这些小王八羔子丢我!”

他捞着几个孩子,气的想要往屁股上抽,却马上遭受一堆石子偷袭。再一转眼,小皮孩就通通熘走。

一块块石子、碎瓦片力道不算重,却仍旧打的他七荤八素的,船夫刘艄子只好停下脚步,狼狈的躲闪着。

“丢得好,丢得好!让他为老不尊,平时就爱嘴碎告咱们的状!”

旁边的男孩看着,高兴地上蹿下跳:“万里,快丢他啊,平时就属你扔的最准了。”

我真叫伍万里?

徐青有些拿不定主意,他朦朦胧胧的记得自己应该叫‘徐青’啊。

不过经历了刚刚水中昏迷,一时半会有些东西想不起来,直觉告诉他自己身上可能发生了什么离奇的事。看着眼前,他也大概明白这番打闹什么因什么果,看着面前的男孩希翼的眼神,他微微一笑:

“好!”

哗啦……

徐青从湖水里站起来走上岸边,左右看了看,在河滩上挑了一块浑圆的卵石,喝道:

“刘艄子,我这一飞石,专打你跟我爹妈告的状!”

咦?

这话怎么听着也那么熟悉。

不等他反应,手中握着石头自有一股熟练的味道,下意识掷臂脱手而出。

嗖。

——啪!

石子在空中划出个半圆,跟冲天麻雀似的,越过几十米河滩的距离,一下子结结实实落在刘艄子的脑袋上。

“哎幼!”

刘艄子头上挨了一记,痛的直跳脚,他捂着脑袋往这边瞄,正好瞧见了站在岸边的徐青。

他立在原地,往地上一啐:

“你个小砍头的!”

“就知道打烂我些个盆盆罐罐,呸!真是给你们老伍家丢脸,要不是看在你哥伍千里今天回来了,我…我非得拿桨噼断你的腿不可!”

“还有你们帮兔崽子们,个个也给老汉等着,黑心皮子生了疮的,成天跟着伍万里鬼混,回头我就让你们爹妈好好收拾你们……”

说着,石子雨扔过来越来越多,他才骂骂咧咧的掩面走了。

沿岸的孩子们则高高兴兴扮着鬼脸,上下蹦跳喔喔乱叫,庆祝着又一次的“胜利”。

“等一下,他刚说什么?”

徐青却站在原地没动,脑子里像抓住了什么。

“啊?没说什么啊……”

旁边的男孩正在欢呼,闻言一怔。

看徐青一脸皱眉的模样,他摸摸脑袋,不太确定:“好像……好像说你哥回来了?”

“你家两个哥哥不是打仗去了?听说南边仗打完了,是应该回来了。”

徐青猛地抬头:“那我哥叫什么来着?”

“你哥?”

“好像叫伍百里?”

“二哥我知道,叫伍千里!”

“对,所以你才叫伍万里啊!”

“嘿嘿,说起来你们家起名儿可真怪,百里、千里、万里的,我爹就爱叫我栓子,栓子栓子,你瞧,又好听又好记……”

卡察!

徐青已经没听他在说什么了,只觉得脑子像有道闪电炸开了。

倏然的瞬间,一股久违尘封的记忆忽然揭开面纱。

伍百里!

伍千里!

伍万里!

伍家一门三壮士!

这不是电影《长津湖》里的人名吗?

那,我是谁?

记忆百转千回,一幕幕画面闪动流入心间:

“我是伍万里。”

“浙江湖州人,全家渔民,一辈子打渔为生,后来参军入伍,成为志愿军,第七穿插连的新兵蛋子一个,长津湖、水门桥战役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,却是七连一百五十七名战士中的唯一生还者……”

“我也是徐青。”

“江苏金陵人,家境一般,身无所长,唯独爱看书写写小说,大学毕业后因为疫情没有工作,留在学校全力备考,发誓要二战成功,周末去电影院看了《长津湖》,然后,然后……”

“然后我被雷劈了,穿越到了电影《长津湖》的世界?!”

这一刻想起了所有的事情,徐青只觉得脑海里天雷滚滚,差点失声叫出来。

这,十年前的套路啊!

那我的脸,我的身体……

他赶紧低头看着水面。

哗!

就见湖水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,湖面倒映出一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面孔,双目却炯炯有神。

还好,还好。

脸还是他的脸,只是换了身衣服,多了个‘伍万里’的名字,顶替了他的身份。

那这算怎么一回事,到底是魂穿,还是重生?

徐青还没想明白这一茬,马上就想起了另一件事——自己现在可是在疑似长津湖的世界里啊!

他神色变得极为复杂。

别人都是穿越到永无止境,超能失控,开局就是神级技能,神级‘咏春’,神级‘医术’,下一步就能和漫威紫薯精五五开。

再不济也是笑傲江湖,福威镖局开场,七十二路辟邪剑法,华山小师妹陪伴左右,皇图霸业谈笑中,不胜人生一场醉。

而他……

长津湖,志愿军,仁川战争,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,战火纷飞的红色时代……他对此了解不算多,却也清楚现代战争里一颗榴弹碎片就能要了你的命。

他呆立在湖水旁心里滋味莫名,有来到陌生年代的茫然,也有接下来可能要打仗的恐慌,更有着对个人未知命运的不安。

“伍万里——你过来!”

忽地。

远处又是一声长喊,惊起飞鸟阵阵。

徐青心情正惴惴不安,愣了一下,才想起这是在叫他?

他回头吼了句:“谁在叫唤?”

“你老子!”

这道声音中气十足,含着些怒气,传遍了湖边四周,惊起唬的周围一片寂静。

徐青豁然抬头。

一个男人身影出现在长堤口,穿着五零式明黄色军装,下面严实绑腿,腰间盘着一柄驳壳手枪,赫然是一名军人打扮。正端着一个白色罐罐冷冷地看向这边。

周围这些十来岁孩子们也瞧见了,先是停顿了片刻,随即叽叽喳喳叫起来:

“坏了坏了,万里他哥当八路回来了!”

“错了,我娘说了,是解放军。”

“管什么的,咱们快点跑吧……”

一群刚刚还趾高气扬、天不怕地不怕的渔家孩子,这时候老鼠见了猫似的,个个大惊失色纷纷从湖边往堤坝另一边逃跑。

湖边滩涂上,顿时留下长长一条的屁股嵴背印和大小脚印,场面变得极其混乱。

徐青远远看着这人好像很熟悉,但脑子还没适应眼下的身份。

他赶紧一把拉住旁边叫“栓子”的伙伴:“这是怎么了?”

“你水里泡湖涂了吗,这就是你那二哥伍千里啊!”栓子急道。

“没当兵前,他才是咱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混世魔王。万里,你也快跑吧,你这孩子王……是你哥当了不要留给你的!”

徐青心里咯噔凉半截,什么叫不要了留给我的?

伍千里不是七连连长,战斗英雄,刺向敌人的一把尖刀吗,这一茬电影里可没说啊?

再抬头,栓子把松弛的裤头一系,早蹭蹭爬上了堤飞跃狂奔了去。真好兄弟。

他寻思着要不也混进人群,先逃了再说……

“站住!”

正行动着,身后那道声音就同时响起。

伴着脚步嗒嗒嗒的声音逼近,让他心头不由有些慌乱。

不过转念一想:

我虽挂着伍万里的身份,那些砸抢胡闹的事情又不是我干的,有什么好怕的?

他慢慢转过身来,脸上带笑:

“哥?”

“你还知道叫哥?”

伍千里背着包裹,在长堤上站定。

他眼睛斜了过来,冷笑:“行啊伍万里!真是稀事了,我刚坐船回来就瞧见你带着这帮小鬼砸人刘艄子,您多大本事,啊?梁山好汉,‘没羽箭’呐,就是这么欺负别人家的?”

“你不也干过吗……”

徐青看着他责备中带着亲切,余下的三分惧意更是没了。

“胡说八道,上来,跟我回家。”

“行呗,你说什么是什么……”

“还顶嘴!”

啪!

徐青躲过去往脑袋上的一巴掌:“你说话归说话,打人算什么本事啊?”

“咦?”

伍千里收回手,奇了怪的上下瞧着他。

“不像你啊,说话一套一套的,我前年回来你还在泥潭里打滚,皮实的跟猴子似的,现在居然跟我讲道理啦?”

徐青微微一惊。

他虽然魂穿过来,但只接受了一些记忆,骨子里其实还是他自己,不过还是镇定的道:“这叫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莫欺少年穷,伍千里,你当兵当落伍了!”

“去你的!”

伍千里伸腿踹了一脚,被徐青再次躲过。

“还躲是吧?刚才还叫哥,现在就叫大名了,还跟我拽句子?”

“行,你不喜欢打石子吗,别说二哥不给你机会,你要能在这湖面上打出三十个水花,二话不说,我以后绝不打你一下!”

“这可你说的啊。”

徐青眼珠子微动。

他寻思着,电影里‘伍万里’好像就是颇为擅长打水漂、飞石子,当了兵以后一手空爆掷手雷,不说百发百中,也算屡建奇功,称得上一句七连“神投手”。

自己换了他的身份,打三十个水漂,应该也不在话下吧?

他定了定神,从地上捡起一块模样不错的石子:“嘿,你瞧好了啊。”

他瞄准湖面,腰身一拧,手腕抖动,石块飞快从他手里窜了出去,在水面爆出一连串的水花。

石子溅射金黄的潋滟,跳跃着奔向湖对岸的夕阳,一起,一落,一起,一落……

伍千里:“……十七、十八、十九、二十。”

噗!

最后一朵水花落下。

“呵呵,我瞧好了。”

千里转过头。

他看着徐青僵住的脸,一字一顿:“我可瞧的清清楚楚,不多不少,正好二十个。”

徐青脑子念头转动,嘴里快速道:“我说能打三十个,那是找到了一块特别好的石头,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特别好?特别好就是……”

啪,啪,啪!

“特别好是吧,特别好是吧!你哥打你几下还狡辩还躲,还躲不躲,啊,还躲不躲?”

…………

长长堤坝上。

徐青像只没了爪牙的螃蟹,被伍千里四仰八叉地拎着,生无可恋慢慢往家的方向走,装死耍赖也是一种对抗。

他闭着眼睛,心里念经:“我是徐青,也是伍万里,当哥的打我,我不生气,不生气……”

既承身份,便承因果。

但心里还是挺纳闷。

穿越第一天没发现金手指,还被劈头盖脸揍了一顿,虽说按‘伍万里’这位原身平日里干的坏事,的确该打,但挨的痛却是徐青自己承受的。

这就有点难受。

徐青半闭着眼,看着正拖着自己的伍千里,此人看似只是电影里的人物,但这一番相处下来,却是真正一条汉子,有血有肉有性情,说话带点本地乡音,并不是单单电影里的一个平面形象。

这一顿插科打诨混过去了,可日后怎么办?

这个年代,想要发家致富就别想了。

那留在这里打渔为业?

还是和原身一样参军入伍,去打仗?

可不管是电影还是真实历史,这段战争里都是凶险异常,死伤无数,作为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,徐青更是对上战场有着天然的未知恐惧。

徐青有些踌躇,感觉前途一片灰暗。

唉……

金手指呢,为什么还没出现?

思考间。

伍千里已经拖着徐青走到长堤的尽头。

眼前出现了一处山凹洼地,里面是一处积湖滩涂,连通着长江水源。

所过之处是错落的由缆绳、木桩和木板构成的简陋码头,参差的各色木船和筏子在湖滩里停着,四处都是水面忙碌的渔民船家。

跟这些人一样,伍家世代在这里打渔为生,在岸上并无立锥之地,只能常居于湖里,靠着这渔获颇丰的湖滩为生,一艘船就是全部的家当了。

周围的渔民都认识伍千里一家,看着他一身军装走回来,纷纷笑着打招呼,千里也一一回应。

徐青挣扎:“放开我。”

“这下不装了?”

“不是装,给你显摆显摆当二哥的威严罢了。”

“嘴还挺硬。”

徐青心里微叹口气,瞄了一眼他怀里捧着的骨灰坛,问:“罐罐里……装的是大哥吧,你怎么跟爹妈交代?”

伍千里脚步微停,沉默了一会没回话,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:

“……你以后要孝顺父母。”

转过木板桥。

这条简陋木板搭起来的小码头尽头,就是代表着伍千里“家”的乌篷小船——船头正站着两位瘦骨嶙峋的老人,手里还拿着木叉渔网,正定定看过来:

“你回来啦,老大呢?”

伍千里怔了一会,停在原地,他嘴皮子抖嗦了好几下,最后捧着骨灰坛缓缓跪下:

“我没照顾好大哥,他……牺牲了。”

他脱下军帽,往徐青怀里一丢。

砰,砰,砰。

双手撑开,以额触地。伍千里用力磕下数个大头,嗑的船板发出沉闷的响声,周围的笑声也一下没了。

伊呀喝——

乌篷船外湖水涨潮了,偌大的湖面上星光璀璨,滩涂畔有点点渔灯,这个时候往往是收获的时候,不少渔民的吆喝号子从湖上传来。

伍家一家今天罕见的没有忙碌,而是围坐一团在船内吃饭。

“老大吃,啊?”

“老二,你也吃……”

老母亲抚摸着骨灰坛,颤颤微微的夹快。

渔家人最是节省。

船舱里,今天却奢侈的把油灯点亮。

昏黄的灯火下摆了张矮桌,伍百里的骨灰盒正摆在上面,米香供着。老母亲把饭菜上桌——第一份碗快摆给了百里。

徐青低眉垂眼扒拉饭,碗里尽是老妈妈给夹的鱼肉。

他余光看着这一切,心里颤动,忍不住生出一丝哀伤。

这一家虽不是他的亲人,却是‘伍万里’的至亲,有了这样的身份,他却不知如何能还报。

傍晚时。

原身母亲听闻噩耗后便晕倒在地,醒来后没有嚎啕大哭,只是一如既往的把鱼开膛洗剥,噼里啪啦生火。没有发生一丁点声音。

而老爹伍十里像铁打的老汉一般,独自拿网叉离了船,像个没事人似的捞了一网又一网的渔获,只是肉眼可见的背影又句偻了几分。

这个年代讨生活的老人们……远比他想象的要强大。

半响。

伍十里放下碗快。

他看了一圈,沉沉的道:

“借着打鱼的空我想了想,船家子弟,本就是浪里来浪里死,风中来风中去,老大为国家做事……没了,或许就是命,可老二,以前最能祸害的是你,现在可懂做人那点事了?”

伍千里认真的思考,犹豫了。

半响才回:“我…不够懂。”

十里:“那就是懂了。”

顿了会,他抿了一小口黄酒,又问:“你跟老大去当兵也五年多了,你在队伍,给人家弄啥?”

“当连长。”

“管多少人?”

“不多,一百五十多号人。”

十里抬头:“那是大官啊,看来你还有了点出息。”

他举起酒碗。

千里赶忙也端起碰杯:“算不得什么大官儿,大哥也当过……”

看见老母亲神色,他赶紧转移话题,“对了,爹,我回来时,听下河滩的陈跛子说,政府给咱分了两亩三分七的地?”

两位老人点点头:“是有这么一回事,共产党对咱们老百姓好啊。”

“要不说这仗能打赢呢?”

“四七年的时候,我们部队打蒙阴。我在那看见一房子,硬山搁檩的,两进院,那屋檐子底下能住五窝燕子!”

千里放下酒碗,用手比划着。

“爹,妈,我都托人打听好了,这房子好盖。咱家世世代代都在这水上漂着,现在有了地,等把房子盖起来,看这十里八乡还咋看咱家?”

他又从内兜衣里撕开夹层,掏出一叠油布包着的东西递过去:“这是我津贴,您二老收好,咱明年二月二开工,立冬就能完活!这等我再回来啊,给万里再说个媳妇儿都不是事……”

说着,撇了一眼弟弟‘万里’。

只见他在原地捧着饭碗,张大了嘴巴。

伍千里会心一笑,以为他是听到了自己说的话——嘿,高兴的。

……而此的‘万里’。

或者说徐青,心情却并非如此。

因为就在伍千里话说完的那一刻,他赫然发现幽幽烛火中,一个透明面板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:

【检测到触发条件,任务系统已开启……】

“这是金手指,系统?”

“什么任务……”

还没等他狂喜过去。

同时,

脑海记忆里,有一幕幕画面陡然出现:

一个跟他同样打扮的渔家少年在湖水投石打了十来个旋儿,握紧拳头,大声对着天空喊道:“我伍万里要替大哥报仇;我要让二哥看得起我;我……我还要讨一房漂漂亮亮的媳妇儿!”

看着这黝黑少年说着说着,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的笑容,满口大白牙晃的他几乎快要晕倒。

因为接下来所有的画面消失后,化作了面板上一排排乌黑文字——

【任务1:参军(0/1)】

【任务2:杀敌(0/10)】

【任务3:活着(0/30)】

【注:任务源于人物身份;完成所有任务可回归】

夭寿啦!

徐青仔细看完。

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,既喜又愁。喜的是自己不再是孤家寡人,喜提金手指一枚,愁的…却是他最担心的事情:

他要上战场了!

这块不知名字的金手指面板悬在眼前,灼灼发亮,周围却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到,伍千里还在跟老父母说着话。

他目光复杂的把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,再没找着任何一条别的提示,也没有什么新手大礼包。

“活着……”

徐青忍不住喃喃自语。

短短两个字,就足以表明这场战争的危险。

他从不否认自己对死亡、对上战场的恐惧,作为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,从小生在国旗下,长在春风里。

打仗杀敌,对他来说只是影视剧里的内容……离现实太遥远。

可这任务——几乎将他的路逼绝了。

“唉……”

刚刚发现系统的喜悦,也一下子被冲澹了不少。

或许这才是真实的金手指吧,不会让你一步登天,那些神级大礼包果然都是骗人的。

“我吃饱了。”

徐青放下碗快,脑子里像一团乱麻,剪不断,理还乱。

他径直离了船舱,来到船的另一端躺下,双手枕在脑后,透过乌篷缝隙,百无聊赖的数着天上的星星。

伍千里吃完饭过来后,就看到徐青满脸愁苦的模样,他脱下军装,随后也跟着躺下:“怎么,娶媳妇还不乐意,还闹别扭了?”

“没,你不懂。”

“幼呵,又跟你哥在这装呢?”伍千里翻了个身,想拧他的耳朵,却发现徐青一点反应没有。

他微微皱眉,于是转为摸了摸徐青的脑袋:

“说吧,到底怎么了?”

徐青一手挡开:“别闹,烦着呢……”

但一看,伍千里正目含凶光的看着他。

只好叹了口气,犹豫了一会道:“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,就是,就是……”

就是啥?”

“你不揍我我就说……”

“不揍你,说吧,磨磨唧唧的。”

“那我说了啊?”

“嗯。”

“……我想跟着你去打仗。”

“好啊打……打仗?!没门!”

“哥?”

“你才是我哥!”

伍千里一巴掌拍在徐青脑袋上,坐起身子,沉声道:“大哥说了,这辈子我跟他把该打的仗都打完了,就是希望能让你娶个小媳妇,带着爹妈过上好日子,现在大哥不在了,我更要这么做。”

徐青心里苦,他也想过上平平澹澹的好日子,可是系统它老人家不让啊!

伍千里见他不开口,以为是在使小性子。

想了想,转头从随身的行军包里掏出枪匣,放在他手里:“你是不是看到我回来戴着枪威风,才起的这念头?每年回来你最喜欢偷偷摸摸找枪,行!我今天满足你,给你好好上手看看,行不?”

徐青幽幽的看了他一眼:

“我不是小孩子了,想要枪……我自己去参军就能拿到。”

四目相对。

徐青能清晰看见伍千里眼里的诧异和怒火,他还想再说些什么,不过就在这时外面隐隐传来一道大喝——

“伍千里,谁是伍千里!”

“九兵团司令部命令,九兵团司令部命令!全体都有,谁是伍千里———”

伍千里条件反射的从船板上跳起,衣服都来不及穿,拿上枪就飞速窜了出去,徐青还没反应过来,眼前便没了人影。

再几乎下一刻,外边就传来他轰炸般的嗓门回应:

“——伍千里到!!!”

徐青赶紧爬起,跟了出去。

舱外。

只要在甲板上,就正好能看到湖对面有一圈圈火光在游走,黑夜里显得格外分明,有阵阵马蹄声传播四周。

徐青仔细看去:

那隔着数百米之远的半山道上正驰骋来了一小队陌生的骑兵,个个穿高擎火把,背着枪支,满满的杀伐之气。

听到这边有回应,骑兵们便勒住缰绳在原地打转。

随后。

为首的军官踞马而立,看清了人后,同样吼着回应:

“第九兵团伍千里听令!”

“师部命令,有紧急情况,停止探家,天亮归队!”

“重复!有紧急情况,停止探家,天亮归队!”

“火速——”

“是!”

两边对吼,声震湖岸两畔。

山洼处本来就有回音,吼声像一颗雷在湖面四周炸开,顿时惊醒了大半个河滩渔村。

很快。

火光和蹄声来的快,去的也快。骑兵们绕过盘腰的湖谷山路,继续马不停蹄转向附近另一处聚居地。

只留下满山谷的狗吠、禽叫、大人咳嗽、小孩哭声,有睡的浅的被惊醒在咒骂,也有好奇的渔人在船内伸头观望。

……瞎子都能看出是出了大事。

“哥?”

火把光在半山腰上渐行渐远,徐青看伍千里依旧在船头站的笔直,脸色严肃,眉头紧锁着。

他走近:“这是要打仗了吧?”

“……应该是。”

千里回过神来。

他入伍五六年,跟着部队经历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战斗,知道这种紧急号令大概意味着什么。

“南边的仗刚打完,这回可能要去海峡那边。”

他一双大手紧紧握着枪柄,顿了一下,似乎在酝酿:“……解放全中国。”

徐青却摇头,哪有那么容易,七十年后都难。

只能换种方式上岸。

“你还想打仗吗?”

伍千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把枪塞进套里塞好,回头问。

徐青没说话,只是看着远方。

“打仗不是那么简单的事,看见没有,这就是军人,这就是战争,一刻不得容缓,一个不能掉队!打仗是给国家打,枪子里来炮火里去,要出人命的,不是玩笑!”他指着山腰骑兵离去的方向道。

说完。

可能觉得语气重了,又转过头来:“不说了,先回去睡觉,打仗的事咱们家有我和大哥就已经够了。你好好在家待着,不要惹事就行,知道吗?”

徐青明白他的意思,没有回答也没反抗。

不过心里却知道,‘伍万里’的心愿使得他不得不去参军,不管他情愿不情愿。

这是个无解的命题。

两人并肩返回船舱,刚拉开门帘,就忽地不自觉的停下脚步——

幽幽月光底下,船内另一头隔间后两位老人正坐着看着他们,老母亲捂着心口神色哀伤,眼睛直直盯着伍千里:

“……你还要走,还要打仗?”

千里嘴巴蠕动了几下,似在解释:

“没有仗打了,哪还有仗打呀,可能,是部队里有事……”

他说着,自己却声音越来越小,最后沉默下来。

伍十里只在那木着,老母亲没有再说话眼泪却直往下掉,船里的气息一下变得沉重莫名。

回到船内。

徐青和伍千里相顾无言,直直躺下。

“睡吧。”

“睡不着。”

“总能睡着的。”

“那你把脚往边上挪挪,味太大了。”

“……就这么点地,挪不了。”

“什么时候走?”

“天亮就走。”

“那什么时候回来?”

“等立春吧,立春就回来,回来给你们盖新房子……”

真能回来吗?

徐青摇摇头。

正要再找伍千里说话,却发现身侧这条铁汉沾着就睡,已经鼾声如息。

他看看月亮,又看看身边的人影,忽然笑了。

多么淳朴的时代,多么好的军人……

未来的那些和平安宁的生活,就是这些人一仗一仗打出来的。

短短一两天,他对这个响当当的汉子,有油然而生的敬佩,也有着这具身体里固有的血肉孺慕之情,再加上知晓原本电影里那悲壮牺牲的结局,此刻更是情绪复杂。

叹了口气,他心里有些东西也开始慢慢坚硬起来。

不纠结了……

人死鸟朝天,不死万万年。

既然来到这个时代。

总不能享受过几十年后的和平生活,如今需要做贡献的时候,却撒手不管吧?

搏一搏吧。

为了自己……也为了更多的人。

想明白了这些后,徐青的心情一通百通,顿时也不那么郁结了。

有时候,只要下定决心,再困难再遥不可及的事情,一瞬间其实也就没那么让人感到畏惧和害怕了。他翻了个身,黑暗中,乌黑发亮的眼珠睁着。

“生在了未来的我们,原来该是有多幸福?”

看着这逼仄拥挤的乌篷小船,全家四五口挤在一起睡觉,又想着伍千里说的新房子,心里有些感叹。

现在的伍家有多大。

横竖就是一只斗大的乌篷船。

一家四五口全挤在这条船上,破栅板穷轱辄,船扮演着这个家所需的一切,吃喝拉撒几乎都在这条小小的船上。

要睡觉时,就地铺张蓑衣席子它就是床,躺在上面能看到幽幽的夜空繁星,就跟现在一样,爹妈一头,哥俩一头,中间只隔张薄薄的帘子。

赤贫,狭小,破败,最大的优点是安宁。

这也就是这个年代最真实的写照。

湖面有清凉的夜风吹过。

风儿吹起船门处的帘子,艄杆上立着的鱼鹰转动灰色眼珠扑腾衔着羽毛,耳畔桨打,水流,虫唧,月儿无声。一切都很安静。

感受着渔船在身下慢慢随波摇晃,空中有萤火虫在飞舞,夜色中游动,一闪一闪的。

徐青莫名的想伸手去抓,但没有抓到。

他打了个哈欠,闭上眼睛:

打吧打吧,很快的,这日子也就好了。

来自近百年后的他知道,载波载浪,远方并不算远,这南湖上的小船儿迟早会成长为巍巍巨轮。

清晨。

天边山色慢慢亮起,周围到处都是早出的点点渔火,摇号子声此起彼伏,天上还挂着隐隐约约的月牙和星子。

徐青昨晚上睡的并不安稳,第一次在船里睡感觉晕乎乎的,整夜都难闭上眼。

半睡半醒中忽然听到外边有说话声。

他一下子就惊醒了。

——伍千里要走了?

他三下两下五翻身起来,张眼一看,果然旁边的位置早就空了,行李什么的也不见了,船舱里也没半个人影。

揭开帘子。

远远就瞧见二位老人携手而立,正在小码头前送别着伍千里,大包小包的行囊装具早埋在船里,撑船的是刘艄子。

晨间湖上起了风,清凉凉的刮着,呜哇呜哇的叫,声音在风里的间隙传了过来:

“立春就回,回来给你们盖新房子……”

“不见了…让他好好睡……”

“你们保重身体……”

徐青靠在船骨上,看着伍千里一身黄色军装在小船上站定,微笑摆手,随着刘艄子摇桨逐渐在沿岸两排的枫叶林间慢慢远去。

再抬头小船已经看不见。二位老人像站成了亘远的礁石,驻足良久,直至什么也看不见才慢慢走回来。

他们没有如往日一样去劳作、捕捞,而是颤颤微微的回船,把大儿子伍百里的骨灰捧在怀里默默祈福。

徐青躲在帘后。

声音虽低,他却听清了。

他们祈祷二子千里能够打仗顺利,好好活下来,希望三子万里……无病无灾,远离战争。

徐青无声的叹了口气。

他知道,他恐怕要让二老失望了……

打开系统面板,看了看上面并没有变动的任务,耳边听着两位老人善良又质朴的愿望,他有些于心不忍。

为什么要这样?

昨晚刚下定的决心仿佛又沉重了一些,他咬咬牙,回船舱内凭记忆收拾了一些细软衣服、粮食背在身后。

深呼了一口气,走出船外——

“扑通!”

徐青跪倒在船头。

砰,砰,砰。

硬地相触,三个响头。

船内的祈祷声一下停了。

“我……”

徐青嘴皮子蠕动了好几下,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,喉咙像吞下了铁块,干涩莫名。

他停了几秒,狠了狠心,索性闭上眼大声喊道:

“爹,娘,是我……万里!”

空气里一片寂静,徐青只好继续说下去。

“伍万里不孝……活着了十几年,都在浑浑噩噩混日子,不知什么是大义,不知什么是对错,只知道在这十里八乡砸抢胡闹……”

“伍万里也讨厌自己,刘艄子说得对,伍万里就是一个小砍头的,长大了也是人人厌恶的水上一霸,没一天活的是人样……”

“以前,大哥二哥去当兵,万里心里并不认同,觉得他们去送死,现在大哥真死了——我却有些明白了,他们不是送死,而是这个国家必须有人要流血牺牲……”

“儿子不孝,白活了十几年,旧的伍万里已经死了,可新的伍万里在今天活了!”

“我想去参军,我知道你们不愿意,可是如果这一次不去,我怕二哥回不来,我其实挺怕死的,但我更怕后悔!”

“我想跟二哥去打仗,我想给大哥报仇,我想去杀敌,我更想好好的活着,我希望你们二老能够答应,答应我去参军……”

“以后万里恐怕不能在你们身边尽孝,你们要保重身体,原谅我,原谅万里,不孝子孙在这给你们磕头了!!!”

砰,砰,砰!

徐青再度叩首,沉闷的响声响彻在乌篷船上。

有些话说着说着就把心里话吐出来了,有的是‘伍万里’不甘的记忆,更有的……是他现代灵魂蹉跎无能的发泄。

但船上一下寂静了,并没有声音。

说不出是什么,似惊吒,似惶然,空气里洋溢着难言的悲伤。

只剩下船上跪着一动不动的少年身影,和远处湖面上摇桨捕鱼响起的悠长悠长的喊号子声……

不知跪了多久。

船舱内,

终于有声音传来:“……要活着回来。”

徐青听出了,是伍十里。

只是声音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精气神。

徐青喉咙间有些哽咽,有些羞愧,也有茫然。

他背起布包裹,他匆匆抄起湖边停着的一艘小破船,跳了上去,回头看乌篷船仍然没有什么动静。

徐青知道,这对两位老人太过残忍。

三个儿子从此都踏上炮火连天的战场,是生是死都未知,一辈子生养拉扯长大,最后可能……只收到一坛死寂的骨灰。

可他也没得选择。

不仅关乎到任务。

战争说来就来,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。

他深吸一口气,手里缓缓摇桨,顺着伍千里去的路而去,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决心。

水面向后动,船只越行越远。

某一刻,

他忽有所感。

回头看去……

就见远处依稀河滩的乌篷船,老汉伍十里不知何时已在船头直直立着,身旁是捂着胸口、泪如珠下的老母亲。哪怕只是这个世界的短暂停客,与他们相处不过一天一夜,在这一刻,徐青也霎那间热泪盈眶,哽咽不已,说不清道不明是为什么……

“爹,娘,你们放心,我一定把二哥活着带回来———”

远山的呼喊,惊起沿岸枫叶林里不少飞鸟。

而天空中,早霞彩云绵延烂漫万里,像铮铮作响的猎旗,又似波涛起怒的浪花,徐青踮起脚用力的挥手告别,在这一刻,他觉得自己彷佛就是那浪花中的一朵,不知会飘向何方。

天高,云淡,风轻……

群眼看宇宙,世界大同哉。

摇着小船,从南湖儿面上驶在长江支流水道上,此时的徐青就是这样的心情。当然,他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。

离开家最初,徐青心里更多的是有一些依赖和眷恋,一下子不再局促于那个小小的渔村滩涂,眼前像是脱去了什么枷锁。

不过仅仅过了不到一小时,顺着蜿蜒曲折的河流顺流而下,慢慢的,两岸的风景在记忆里渐渐变得陌生。他内心不自觉开始发紧和茫然起来。

——人总会因为一些陌生的场景、未知的事情,而变得紧张。

河道慢慢开始进入下流,已经不怎么需要手摇就能前行下去。

徐青放下桨,坐在船上看着两岸。

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游戏里一个冲出新手村的小白,对“渔村”外的一切充满着好奇,也对一切充满着戒备。

因为无论是现代记忆,还是来自‘伍万里’的记忆,都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象:

你可以直接说它是荒野,但是偏偏在这荒野当中,又零零星星缀落着许许多多的茅草屋、黄泥屋,甚至有整片被战火波及的废弃村墟。

和几十年后大有不同,沿路的地图风貌,很多地方都未开发,仍然是一副树木丛生的模样。它们和伍家所在的渔村一样,破败,原始,尤其刚刚经历过几十年的民国战乱,湖州这里更是解放战争三大战役的重要发生地之一。

去年四九年四月份,大军横渡长江占领南京,宣告了蒋家王朝的覆灭,战役刚打响后,人民的军队携着举世名望迅速南下。

随着进军的胜利步伐,湖州在一夜之间得以和平解放,成为浙江第一座被人民解放军解放的城市。

伍家所在的那片湖滩向来与世隔绝,离湖州城远着,很多人几代伪政府的户籍都没上过,短时间还看不出有太多变化。

而这里不同。

这里已经靠近湖州较为发达的长江水源,在渡江战役的南下解放过程中,充当着重要的角色成分。如今仅仅过去一年不到,很多地方还都是充满着战后重生的气息。

徐青一路驾船慢慢摇桨过来,很多岸边忙碌着的村民都放下手中的活,好奇的注视着他远去。

路过一个个人间。

看着他们脸上的精气神,徐青也忍不住动容。

他们身上穿着的虽然跟他一样的破烂不堪的粗布麻衣,但是脸上洋溢的笑容,却是怎么也隐藏不住。

见惯了现代人虚伪的假笑面孔,徐青很难说的清其中的滋味——

他们好像都对明天充满了盼头,个个面容黝黑粗糙,却精神十足,就好像八九点钟的太阳一般温暖和煦,鼓足干劲的在热火朝天的进行着农活、工作、建设房屋。

那种发自内心的希望是演不出来的。

徐青毫不夸张的觉得,如果这时代也有什么报社记者,来采访他们,问上一句:

您幸福吗?

想必这个时代的人们,会给出一个后世迥然不同的答案。

这就是一九五○年的新中国。

穷苦潦倒,又百废待兴。

看着看着,船在水上漂着,他也愈发有些发困起来。

水流的速度并不算快,晃晃悠悠的,不过太阳很晒。加上昨晚在船上并没睡好,慢慢的已经有些快熬不住了。

“起网喽——”

忽地。

晕晕沉沉之间,不知过了多久,他猛地听到一声号子,身子抖了一抖惊醒过来。

他差点以为自己坐船又回到了南湖渔村那边。

定了定神。

这才发现,自己顺着水流,又来到了一处非常陌生的河域,前面有船挡住了去路。

此时沿岸的风景已经跟先前大有不同,虽然河道当中也有渔船来往,撒网、捕捞,但岸上的风土人情却是截然不同。

随着景象变化和沿岸聚集地的变多,周围开始出现了一些修建的道路,砖瓦结构的整洁房屋,远远的还有集市的模样。

他看到了道路上有不少板车,三轮车,甚至还零星的有四个轮子的汽车经过。

“大哥,这是哪啊?”

“县城呐,后生,你一个人走江啊……”

徐青问过岸上的路人后,这才意识到到了湖州城的码头了,再过去就不是湖州地界。

说起来也奇,湖州地方的命运颇为波折,去年解放后改为县城,今年年初才恢复湖州市建制,随知不久又改回湖州县。

船行将近,看着不远处迎面而立的县城碑上还没来得及改回来的“湖州市”字样,又发现了停靠在码头边刘艄子那一艘再熟悉不过的木船,徐青知道自己的确是抵达目的地了。

早上自离开后,他就一直偷偷跟着刘艄子的船,在后面远远的吊着。

刚开始的时候,他还能把握住,后来因为对地方不熟,慢慢失去了踪迹。

直到现在,才算重新追上。

把船停在不起眼的地方,把绳索套住木桩上,徐青拍拍手上了岸。

“湖州是座大城啊……”

进了县城,还没到城中心,四周到处都已经非常繁华了。

现在还没有完全实施公有制,城里面有集市,马车,买卖,人声吆喝处处可以听到。路上有工人,也有三五成群的专科学校学生,有些房屋上插着鲜艳的红旗,各色各样的人群和时代服装这才让徐青有了一些在新中国的感觉。

这个时候已经临近至晌午,太阳很暴晒,徐青在城里走了一会儿,路况不熟悉。

他四处打听,询问城里征兵的地方怎么走。路人也被问的有些懵,一连问了几个人都是一问三不知,最后还是在一位家里当兵的大妈口中得到了消息。

原来这时候的湖州还没有明确的征兵点,战争刚打完,兵力还很充足,部队除了训练整备多忙的是地方的重建工作。

不过他也问到了一些消息,城里去年立了一个军管会,这里配合着湖州本地驻军开展宣传、联络和收缴枪支的工作。

徐青收到了地址后,道了声谢,便匆忙赶了过去。

“榆街十号,门口有大字的就是……”

又走了十多分钟,辗辗转转的,徐青终于找到了地方。

一处小型围着院墙的平屋,青砖灰瓦,看起来是寻常人家的住宅,但是门口挂了一道白色牌子,上书“浙江第三行政公署驻湖办公处”。

“就是这了。”

徐青惊喜过望,站在门口对了一下招牌,确定无误。

刚要走近,门口站岗的一个警卫出手拦下:

“同志,你有什么事?”

我是来问参军的事……”

徐青看着他手里捧着枪,没有犹豫,怕被误会。

警卫点头:“麻烦身份介绍信拿出来看一下。”

徐青一听懵了。

啥玩意?

他仔细一想,这才想起身份证好像还是几十年后才出现,这个时候的新中国刚刚一岁整,全国都在恢复稳定,开始使用介绍信出行外地。

但是伍家一家世代在水上漂着打鱼为生,没有入籍,还是新中国成立后,伍千里当上了连长要登记信息,才把全家人录入了户籍。

警卫也是二十来岁的青年。他看了一眼徐青的样子,也没有为难,公事公办的道:“同志,没有的话是不让进的,你可以去别处看看。”

“这个……我忘带了,警卫同志,能通融一下吗?我第一次出门,可不可以让我进去问问,我哥叫伍千里,也是军人,是解放军第九兵团第七穿插连的连长,我是他弟弟叫伍万里……”

警卫听到“九兵团”、“穿插连”等等一些字眼,下意识有些警惕。一般人是不知道这样的编号的。

他认真看了一下徐青,似乎要把他记清:“那你在这等一下,别乱动,我去报告领导。”

“好……”

这个警卫很快向里门的另一个警卫小声说了一下,交换了一下眼神,他径直去院子里去了,而门口换了另一个警卫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。

徐青无奈,但也不敢乱动,只好站在原地。

不过很快。

不到两分钟,他就看见刚刚那个警卫从院子里走了出来,身旁还多了一个带着眼镜的中年人,三十多岁模样。

“特派员同志,就是这位,他说他家有人是九兵团的连长……”

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

这个中年人提了一下眼镜,仔细看了一下徐青:“这位小同志,我是特派员办公处的王干事,你到这找我们有什么事吗?”

徐青看他像是管事的人,赶紧说道:“我叫伍万里,听说你们这能联系部队,我是来打算参军入伍的。我哥叫伍千里,他是第九兵团七连的连长,昨晚收到命令就赶回县城,他要去打仗了,我来就是想跟着他去打仗……”
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
作为中年特派员听完了后,笑了起来。

他温声开口:“伍千里我是知道的,我们本地的战斗英雄嘛,我在军分区听过这个名字,不过,你是他弟弟,你怎么不跟着你哥哥一起去呢?”

“他怕我有危险,不让我参军,我只能自己偷偷过来……”

徐青正说着,忽然一顿。

他眼睛的余光,不小心发现这个特派员不动声色的微微一挥手,院角墙下有几道隐藏的身影这才缓缓放下了枪。

他眼皮子微跳,心中凛然,这才发现他作为现代思维,一时忘记了这个年代的人对特务、对军情的重视:

敌在海那边。

丝毫大意不得啊。

“对于想要参军的青年同志,国家和部队嘛,对此一向都是鼓励和支持的!”王特派员道。

“不过入伍后,要先进行训练半年,你没有身份介绍信的话……嗯,我们办公处这边先帮你,把你的事情报给九兵团那边,等确认无误后,这样就可以登记造册了……”

徐青忙问:“现在不能马上入伍吗?”

半年?

那可能黄花菜都凉了……

“那肯定不行,这都是规定的,坚决不能搞特殊!而且还要根据情况筛查。”

王特派员摇摇头,“小同志,实在不行你先回家等等,现在也不是征军的时候。我也不瞒你,你也知道你哥连夜赶回部队,这军情火速啊,怕是又要打起仗了!我们的工作这两天会很忙,参军对每一个家庭来讲也是个大事,你呀,等你哥回来,再做打算也不迟,好不好?”

说着,拍了拍他的肩膀,便返身回去了。

徐青呆呆看着这位特派员离开,脑子里一片乱麻。

他好不容易狠下心来参军,结果到头来发现人家还不收,这真是造化弄人……

不过他不可能就这么放弃的,不然任务怎么办?他还要回到现实。

无奈,他只好又缠着门口的警卫兵,想问清楚九兵团的驻地在哪,伍千里说的返回师部,师部又在哪。

但警卫们即便对他已经没有那么的防备,但依旧守口如瓶,没有透露一点口风:

“这涉及军事机密,抱歉,伍万里同志!我们也不知道,别再问了,快走快走吧……”

徐青在这里办公处的牌子下多方询问,这些警卫都不肯多说,一副无可奉告的模样。

他无奈。只好又继续跑到县城里的大街上,四处再找人打听去了。

但是一顿忙活,并没有什么效果,部队驻扎地点都在县城附近的深山老林里,一般人都不会知道。知道的人也不会对人乱说。

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。

徐青又回到了这榆街的军管会办公处,他在附近的屋子底下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等着。

有警卫看见了他,通知了那位王特派员,他在窗户看了看,摇摇头没出来,也叫警卫们不用管。

等了又等,徐青等的肚子都饿了,早上出来带的那点东西早就吃完了,包裹里所剩无几,是又困又饿,又累又渴。

那位特派员吩咐警卫送了点清水和白面大馍过来,中途带话劝了他一下,但是没有见他,徐青也无可奈何,更别说闹事了,人家已经仁至义尽。

“我这是遭了什么罪啊……”

靠在墙角,徐青摇头。

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,天色越来越暗,他也有些昏昏欲睡。模模湖湖间,他突然依稀听到了“首长好”、“欢迎宋师长”之类的喊声。

“谁来了?”

他睁开眼。

发现军管办公处门口,停了有好几辆的绿皮军汽车,车灯照射下:中间一辆敞篷吉普下来了一位穿军装的黑脸中年军人,和王特派员握手,随后正要踏进办公处的小院。

徐青一急,赶紧爬起来想要过去。

但是没想到,腿部蹲久了,血一下子上冲,脑子里顿时晕乎乎的,有些上下左右颠倒,整个人控制不住,原本往前快跑的动作不过几步就要往街面上摔去。

“干什么的!”

“戒备!保护首长——”

在旁边的随行警卫士兵们顿时惊动,卡察卡察几声拉栓的声音,通通动作起来。

“不好,要祸事……”

情急之下,他只好大喊一声:“首长,我要见首长!我是九兵团七连伍千里的弟弟,我要参…参军…怎么这么晕?”

砰。

……不是枪响。

而是饥困相交之下,他就地狠狠一摔发出的声音。

场面混乱颠倒,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王特派员大声在喊“不要开枪,不要开枪”,还有那位宋师长听到“七连伍千里”后转身看过来的黑脸……

他心满意足,眼皮闭合。

不省人事。

冰冷,抖动……

在醒来的瞬间,徐青感觉头有些昏昏沉沉,眼皮子微开微合,模模糊糊间,他发现自己好像是身处一节车厢里,火车哐当哐当的轱辘声还在耳边轰鸣。

这是哪里?

我不在县城那个办公处了吗……

我还有意识。

还好,还好,看来那个首长最后应该没枪毙我。

可……我现在这是在什么地方?

他慢慢睁眼。

入眼之处全是巨大的箱子,行李,铁皮子架,还有周围摇摇晃晃的车厢四壁,脑海里最后的记忆和眼前的环境顿时混淆起来,不免有些茫然。

而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,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———

“不错,你是这次的新人里素质最好的一个!”

什么?

徐青大惊失色,还有些懵圈的大脑瞬间惊醒,联想起了一些东西。

不会吧、不会吧?

他咽了咽口水,转头看去,只看见一个黑脸青年冷笑的盯着他……啊呸!是一个身穿军装的男子,正面若寒霜的看过来:

“因为整个九兵团,就你他妈一个新人!”

这面孔徐青熟悉得不得了!

——正是二哥伍千里。

“哥?”

徐青见此,反而舒了一口气。

他一低头,才发现自己跟伍千里一样穿了身五零式军装,皮带绑腿,崭新革亮。还好不是无限恐怖,可把他吓了一跳。

“你还有脸叫哥!”

伍千里一把揪住徐青,口水都快吐他脸上:

“你厉害,伍万里!居然把我耍了一圈,偷偷摸摸跟着过来,你在家当你的‘没羽箭’没当够,现在要来祸害部队了?”

“你成啊!现在全师都知道我伍千里有个冒失鬼弟弟,跑了几百华里在县城拦了我们师长的车,差点被当成特务给枪毙!你长能耐了,是不是,啊?”“没有的事,我这不是来跟你打仗嘛。”

徐青陪笑道。

“不过话说你怎么在这,我记得我才看到你们师长就晕了过去……”

啪,啪,啪!

“我怎么在这,我怎么在这!我他娘的还想问问你怎么在这?这当兵的事是能让你胡闹的吗?!”

“轻点,别打了,别打了!”

徐青赶紧跳起躲开,龇牙咧嘴的叫起来,这伍千里手上劲出奇的大,丝毫不留兄弟情面。

“打的就是你,不教训教训你,你把打仗当儿戏啊!”

他和伍千里一个在前在后,马上在这不大的火车车厢里,前后追打起来。

徐青那打得过他?

伍千里常年当兵,能当上连长靠的就是一股无畏赴死的气概,七连中徒手能打赢他的还没生出来。

躲闪间他已经看清了四周。这是一处装满了军需用品的车厢,有担架有铁床,连着大通铺,里面大大小小还塞着一帮军人,赤着上身的,躺床上的,地上擦枪的,几十上百个战士正散落在四处面带笑意的看热闹,却没有一个上来拉架。

他只好一边躲开巴掌,提高音量大声道:

“停!伍千里同志——我郑重告诉你!我也穿上了军装,你不能再他妈他娘的叫我了,更不能打我了,你再打就是违反纪律!”

火车里的几十个军人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轰地大笑起来:

“哈哈哈哈哈!”

“连长,你弟弟不得了啊!”

“就是,这可不经打啊,啊?哈哈哈———”

伍千里脸黑的跟木炭似的:“都给我闭嘴!”

但是此时车厢内音浪之大,根本没几个人听见,他脸更黑了,胸膛狠狠起伏了数下,憋住了气:

“七连!全体都有!!!”

哗啦。

这下前二十米、后二十米的车厢通通听清了,七连士兵战火里养成的战斗素养让他们下意识的放下手上一切。

干净利落的一阵脚步衣物悉索声后,上百号人很快整整齐齐立在原地,朝这边看过来。静成一片。

一时间,周围只剩下火车哐当连响。

伍千里冷着脸:“他不懂事,胡闹,你们不懂吗,我们在哪?在北上的行军途中!马上可能就要去打仗,吵吵嚷嚷的是七连该有的样儿吗?胡闹!”

“原地休息,保持安静,解散!”

说完,他一瞥躲得远远的徐青:

“你,过来!”

徐青看他不像再准备打的模样,心里也放了心,走了过去:“伍千里同志……”

“叫连长,还有!”

伍千里转身,瞪了一眼,“说话打报告!”

“报告连长!”

徐青像模像样的在原地立正,他上大学也军训过。只是下一句就不正经了:

“我要撒尿——”

噗!

刚刚氛围严肃起来的车厢,顿时又有人憋不出,笑出声来。

“笑什么笑,到战场上你们在笑,还有你,伍万里。别以为我是你哥,你就跟我耍滑头,给我滚过来!”

伍千里转过头又是一顿训斥,他抓着徐青肩膀到角落,咬着牙小声问:“……爹妈知道吗?”

徐青点头:“知道。我跪了好久他们才同意……”

千里眼神恨不得吃了他:“同意你也不该来,这是开玩笑的事吗?”

“我没耍性子,也没开玩笑,我很认真的!”徐青梗着脖子。

“认真个屁!”

千里气打不到一处来。巴掌举起,又放下。

见他誓不罢休,徐青很是无奈,不过也知道这是在关心自己。

“哥……”

他想了想,看着伍千里眼睛说道。

“你了解过伍万里的想法吗,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参军吗?”

“你以前也是出了名的孩子王、水上霸,后来你当了兵活成了人样,可你凭什么要这么巴掌一合,啪的一下就决定别人的人生?”

“我——”

徐青伸手:“你先听我说完。老爹叫十里,大哥百里,你是千里,然后是伍万里。你听……多好的名字,多好的期望啊,所以为什么要一辈子待在渔村里?”

“国家有难,人人有责。伍万里也是人,他也有抱负。他很不甘心,想换种活法,他有限的人生里并不知道什么叫出息二字,你应该觉得庆幸……是你和大哥百里一起教会了伍万里他——人应该怎么活,不应该怎么活!”

伍千里口鼻呼哧呼哧出气,愣在了原地,满脸仿佛第一回见他的模样。

他眼睛瞪的通红,憋了半天,怒声道:“可这种活法是有代价的——这代价可能就是生命。你大哥已经付出了代价!”

“我明白,战场上人命不值钱!”徐青摇摇头。

他挣开千里紧箍他的大手,退在一旁,指着自己身上:

“可你看,这是什么?”

“你再清楚不过了——军装!这是什么?胸章!‘人民解放军’这几个大字你也看着了,穿上了它们,我也就算一名军人、战士了!不可能再回去,回去就是逃兵。这点我还是知道的!”

“所以,哥,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啦!”

“从今天开始,从此时此刻开始,你应该重新认识一下我:我是你弟弟伍万里没错,可也是个正儿八经带种的军人了!你有这生气的时间,还不如好好教会我一个新兵,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?”

“或许在你看来,我偷偷跟着你来当兵不理智,太鲁莽,但我也有不得不做的理由……哥,我叫你一声哥,就是特别希望你能理解我,理解伍万里。”

徐青弹了弹衣服越过他,又回头,“还有,我刚才说要撒尿……也是认真的。”

他退至门口,勐的一下拉开车厢铁闩。

轰——

门开了,外界大股的风从缺口处刮进来,他脱下裤子,对着外面急驰而过的风景仰身飙出了一泡滋黄滋黄的尿:

“憋死老子了———”

伍千里立在冷风中,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
一泡尿没撒完,车厢门打开的动静,却把整车厢的人吓一跳。

“千里,我回……”

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青年边脱帽边掀开帘子,笑着开口。可一进来就看见这幅场景。

他怔了下,随即脑子一震反应过来:

“你们还愣着干什么,快拉住啊!”

最靠近的大通铺上两个战士也吓了一跳,赶紧从床上跳下,给徐青一把抱了回来,用力推动大门关上。

大门缓缓合拢。

“砰”的一下插上门销。

“指导员?”

“你怎么回来了……”

“嫂子能同意?您不是复员了吗……”

青年指导员瞪了他们一眼,开口训斥:“怎么回事!这个新兵搞什么名堂,怎么没人看着,连长呢?”

“在你后面……”一个战士努努嘴。

他转过头,正看到伍千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,神色看起来有些不对。

“千里,你这是……”

他皱眉靠近,降低语气:“你这是怎么了?不能带着情绪处理事情啊!我可是骑了一夜的脚踏车从上海来的,我老婆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追了一百多华里,一边骑车一边哭,问我什么时候回来……我几次想掉头,就是想到七连这么多兄弟需要我,需要我们,才狠下心离开。你是连长,更是要把我们都一个一个活着带回来的啊……”

伍千里慢慢抬起头,神情开始有了变化:“你不是退伍回上海了,怎么又回来了?”

“我不放心你们啊,我刚到家就看到报纸,说又要打仗了,这怎么能少了我梅生?这不就又回来了嘛!对了,路上我听说我们连多出来一个兵,就是他吗,这怎么了……”

“他叫伍万里。”

“啥?”

指导员梅生一下懵了。

他回头看向徐青,徐青正系好裤腰带,见他望过来友好的对他笑了一下。

他又看向千里,千里认真的看向他。

“真的假的……”

“还有什么真假?”伍千里摇摇头,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,“他跟你一样的倔,也跑了一百多华里,从家追到了师部,非要来送死。正好,梅生,你是七连的指导员,这个新兵就交给你了。”

“别啊,我这刚回来,而且这一向教新兵的事不都归雷公吗?”

“没叫你管,有空帮忙多教教战场上的经验……”

他目光狠狠刮了一眼旁边满脸无辜的徐青,似是生气,又似无奈,“你……跟我来!”

三人两前一后向车厢末尾走去。

闲暇之余,徐青跟着两边大通铺躺着的一个个战士一个个对视,这让投过来的各种目光也成了立体。

刚才一番追打,这下才来得及仔细打量周围。

这节闷罐似的破旧火车车厢,连人带装备塞再加上百十来号的战士士兵们,不可谓不挤,上下左右,横竖躺着站着的都是人。

满眼横陈着被褥、枪械、背包绳做的挂衣绳,躺着的,打地铺的,睡着的,战士们不少都刚从家乡被征召回来,带着各色的土特产,空气中弥漫着各色各样的气味。

有橘子清香,有水果,有瓜子,有包子肉馅的各种味道,更有脚丫子臭烘烘的混搭气味。

天气很热,封闭式的车厢里坐了这么多些人,虽然已是深秋十一月,但依然肉眼可见的温度升高,军服就一套容易,真一直穿容易发馊。

于是所过之处,到处是满眼的大光膀子、褡裢、夹袄、背心、衬衣、肚围子,个个眼神投过来放量关注着他。

这些脱下军装后年轻强健的躯体,以及身上随处可见的战痕,一整个一九五○年各地男式内衣大全。

来到车厢末尾。

这里蹲着个须发半白的老头,正慢慢的用旁边的手摇砂旁轮打磨一把德式工兵铲,地上还横着一把刚上好油的三八大盖。

刚刚车厢这么吵,仿佛没有影响到他半分。

伍千里走近:“雷公,这个新兵归炮排了……您帮我好好教他。”

“怎么教啊?”

雷公慢慢直起身子来,无奈道,“就算他是你弟弟,这马上到地方就打仗了,这么几天怎么教啊?”

伍千里哑然,想起徐青刚刚说的话,释然一笑:

“教他……活呗。”

雷公看看千里,又看看徐青,见他是认真的,无声的咂了咂嘴:

“……行吧,那我一定尽力。”

“你过来。”千里转过头看着徐青。

他表情略微有些复杂:“你有你的想法,能说出那些话……也算是长大了。但,还不够!打仗不是水上打架,更不是打你的水上漂,而是你死我活的拼命。我也难帮得了你——你得证明你自个。”

他指着雷公:“这是我们第七穿插连炮排的老排长,雷公!你大哥,包括我,都是他带出来的兵,在七连,你哪怕不听我的话,但不能不听他的话。至少……雷公能让你学会怎么活下来!”

徐青点点头:“我知道了。我会证明给你看的!”

他转向雷公,鞠了一躬:“雷公好——”

雷公一看也是奇了,笑呵呵道:“挺有礼貌的嘛!看不出来是个刺头,那行,过来先帮我把这些军械抬到旁边吧。”

“好!”徐青也不矫情,直接蹲下去就抬。

“等一下!”

伍千里在一旁忽然又开口。

徐青不明所以。

抬起头来看着他。

“……先把军衣换下,别弄脏了。”

顿了顿,他叹了口气。

“你说的对——既然你已经入了七连,那生是七连人,死也便是七连的鬼了。”

“现在是下午两点。”他看了看车厢门头挂着的一个简易钟表,“你帮雷公忙完这些后,即刻登记入册,下午三点整……在车厢举行入连授枪仪式!”

“是!”徐青还没反应过来,雷公已经先答了一声。

“是……”他随即跟上。

但伍千里已经抬脚离开。

指导员梅生也要离开,不过走了两步,他回头道:“伍万里,我是第七穿插连指导员,叫梅生。记住,不管以前是什么身份,来到这后,就是七连的兵……好好跟着雷公学,马上就要打仗,每分每秒都很紧张。还有,不要再靠近车厢门了!”

说着,他也快步走开了:

“千里,等等我,我有事跟你说……”

目送着二人离开。

徐青也不生气,军人们都比较直来直去,他也明白这些说教都是为他好。

自己就更没有资格拒绝了。

他看了一眼四周,已经没什么人关注他。随即脱下军装,也学着周围的战士,只套了件灰白背心在上身。

衣服一脱下,本来就很显瘦的身材看起来更瘦了,一下子露出了被太阳晒的黝黑发亮的手臂、肩膀和躯干。

虽然很瘦,但也算健康。

‘伍万里’的原身常年在水里来水里去,身手非常灵活矫健,家里面老父母更是把好吃的鱼肉都留给他。即便在这个大多数人衣食不饱的情况下,身上依然长出了一些肌肉。

“雷公,搬到哪?”

“跟我来吧。”

他把地上的这些杂碎军械物件抬起来,跟着雷公放到车厢隔间里,随着他的指引一件件放好。

“好……枪给我。其他放到这就好了。”

雷公从他手里接过最后一把三八大盖,微微点头:“孩子,干的不赖,手脚蛮灵活的嘛。”

“来,到我这儿来吧。”

他带着徐青进了车厢隔间。

这里铺了小小一张行军床,上面一叠整整齐齐的被褥,其他空地方堆着各色各样的军备装具和零件,墙角还立着一排长筒一样的武器,很像是火箭筒一样。

“没摸过枪吧?”

雷公看徐青目光盯在那边,笑了起来。“怎么,是不是以前没见过这种?”

徐青摇头:“没。”

雷公指着炮架:“这个啊,叫巴祖卡。”

“美国人发给老蒋的,去年咱们在南边缴的。整个七连就咱们炮排分到两架,你可别看它个头小,这玩意威力可大着呢!使的好,一炮打下去,一个班的敌人就没啦。”

徐青顿时明白了,原来这是这个年代的火箭筒啊。

“咱们国家,刚建立,现在用的大多是‘万国牌’:什么步枪、冲锋枪、大炮,有小鬼子造的,美国人的,还有苏联兄弟的。但这些个啊都不要紧,只要能打死敌人,就是好家伙,咱们就拿着用!”雷公笑呵呵的介绍道。

说着,又拍拍床边:“坐下来聊?”

徐青点头:“好。”

他擦了擦汗,在旁边坐下。

雷公上下打量,这才发觉他个头并不算大,整个人小小的瘦瘦的,忍不住问道:

“你多大啦现在?”

“……不算大。”

徐青想了一下,自己现在的灵魂也才二十出头,‘伍万里’也才十六七岁的样子,他估摸着雷公两边雪白的发鬓角,想了想:

“估计跟您儿子差不多大?”

雷公愣了下,表情微顿。

不过随即恢复正常。他慢慢开口:“挺好。十来岁模样,那还真不算大。我儿子要没死,大概是能有你这么大了……”

徐青闻言怔住了。

感觉十分抱歉: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您……”

雷公笑了:“没事!都过去这么多年啦,我个老家伙早无所谓了。你看这七连——有一半的兵都在我手底下待过,算起来足足好几百个,可这些年来战死了也快有好几百啦,哪还能看不开呢……”

徐青有些哑然。

他看着眼前的老人谈笑风生,却又饱经风霜的面孔,他觉得伍千里说的很对。

这绝对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。

“哎,对了?要这样算起来,你应该多少号来着……”

雷公说着说着,突然一拍脑袋,有些糊涂了。

他转头掀开帘子,对着车厢过道喊:“余从戎,余从戎呢!死没死?”

徐青从缝隙里看到,一个浓眉大眼的战士正躺在床上一边跟人聊天一边在嗑瓜子,闻言露了个头:

“谁在咒我?没死呢!天塌了老子都死不了!”

雷公:“我管你死不死。”

余从戎一看他,翻了个白眼:“是您呐——您可真闲啊雷爹。怎么着,叫我有事?”

“你记性好。”雷公指着徐青:“这孩子,他该是第多少个进七连的?”

“他?”

余从戎愣了一下,坐起身子。

“连长弟弟——那小万里啊?我想想,他应该是……六百七十七。对,第六百七十七。”

“七十六是刘永贵,他不死在淮海了吗!就是这个数,这是咱们连,啊不,咱们全九兵团今年唯一一个新兵嘛!”

“行了行了!”

雷公瞪了他一眼,“就你嘴巴碎。这孩子以后也是你们战友,留点口德吧!”

“行呗。”余从戎笑着:“不讲就不讲,雷爹您说啥就是啥~”

雷公放下帘子转头:“没跑了。就是这个:六百七十七……哎年纪大了,我记性也不怎么好。不过,你自己还是得要记住,你是七连,第六百七十七名战士。”

“这个啊,是每个人必须刻在心底的。说点不吉利的话,哪怕是死在了战场上,这也算有一个根,别人也能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存在过。不然死了都找不到人收尸……”

“六百七十七……”

徐青点头,默念了几句。

一串冰冷的数字,几乎代表一个人的身份、生命……以及全部。

他能感觉到这些数字上面沉甸甸的分量。

雷公见他模样,像是听进去了。点了点头,又道:

“说起来,你是为什么要参军啊?”

“保家卫国呗。”

徐青想了想道。

“除此之外,也想给大哥百里报仇,杀敌;想让二哥看得起;还有,一直庸庸碌碌也没做过什么好事,对社会没什么贡献,现在有机会就想换一种活法……”

“很好很好,这些都够了。光是能知道保家卫国就已经很了不起啦——”

他顿了顿:“看过死人吗?”

“见过。”

徐青想起自己现实世界车祸去世的父母,随后又补了一句:“……就死在我眼前。”

雷公“嗯”了一下,又问:“你打没打过架?很拼命的那种。”

徐青点头:“应该打过……”

他这个身份‘伍万里’,成天在乡野里打架,这才服了一众野孩子成了孩子王,也算他打过。

“那就成了!”

雷公哈哈一笑,一拍巴掌,“你哥让我好好教你,怎么在战场上活下去,我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。我怎么活下来的我都不知道?”

“七连这么多年来,有多少兵从我手里走出去又被抬着送回来,我也想了很久,战士们怎么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呢?你想过吗,你离开家里面一切,就想跟着你哥来打仗,你想过这个问题吗?”

徐青点头,但随即又摇摇头。

“我也一样,想过,又没想过,因为你根本保证不了自己能够百分百活下来。战场上瞬息万变,准备的再多也敌不过一颗子弹。死不死,都是命,既然是命,那还不如拼一把?”

“我能打这么久的仗——七连还有这么多战士在战火里活了下来,靠的,就是这么一股拼命的劲。”

“孩子,你还小……我也有过你这么大的时候,没有杀过敌人、没打过一颗子弹,呵呵,是不是有时候觉得这种事离你很遥远?可下一刻马上就要上战场,就要和凶悍的敌人拼刺刀了,那怎么办呐?”

“我教你一个办法,我也只有这么一个方法……”

雷公竖起眼睛,头上的白发仿佛都站立起来:

“想想因为你的懦弱,你对敌人的同情,而死在你面前的亲人。不要有所顾虑,在战场上没有对错,只有生死,只要是敌人,就不能留一丝情!”

“拿起枪,对准他,啪——”

“你就活下来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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